追思

鸳鸯阿婆

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知道“死”这个字的时候大概才四,五岁上幼儿园的年纪。至于是中班还是大班现在实在是想不起来了。第一个从我生命中逝去的人就是鸳鸯阿婆。

鸳鸯阿婆的名字并不是鸳鸯,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包括我的父母,祖父。记得那个时候家里都没有自来水,要用水就得提着铅桶去附近的供水站挑水,然后放在自家的水缸里储存。鸳鸯阿婆就住在供水站对面的那个小木窝棚里。

每日傍晚,父亲回家后,都会左右手各提一个铅桶去供水站挑水,而我总是蹦蹦跳跳地跟在父亲背后去供水站玩。我从小由外祖母带着,到了上幼儿园才回到父母身边。父母双职工,每天都是爷爷接送我上的幼儿园。可是我不喜欢爷爷,因为他看上去挺凶的而且爷爷也好像不大喜欢我,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叫重男轻女。

一次和父亲去供水站的时候,父亲在排队,我在一边东张西望忽然发现对面站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在向我招手。我也不怕生,就过去了。老婆婆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大襟衣服和我外祖母的款式差不多,头发是银白色的但是很长感觉上象白丝段一样,用一根和衣服一色的布带子系着。虽然她脸上有遮不住的皱纹和岁月留下的沧桑,但是那时的我觉得她挺漂亮的。因为很少看见有那样长发的老人,不要说老人了,即使是象我母亲这样结了婚的年轻女人那个时候要不是烫发就是短短的。阿婆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看见你好几次了,你总一个人在那里玩水,没有小朋友和你玩吗?”“我叫小虹,我是和爸爸来挑水的,这里没有别的小朋友了。”我老实地回答。“你的头发散了,阿婆帮你梳一下好吗?”“好啊!我也想用和阿婆一样的蓝带子系可以吗”我开始不安分地用手去勾她头上的蓝带子。阿婆笑了“可以啊!那你得去我家里,梳子在屋里呢!”于是她牵着我的手进了她的小木棚。里面的布置很简单,一个小木床,一张小木桌,一把小木椅,一个小木箱。没有多余的东西,比我外祖母家还要简陋,只是小木桌上有一面银色的小圆镜甚是好看。现在仍能记起,似乎背面雕着兰草的花纹。我想阿婆一定每天都用这面镜子来梳头的。阿婆从一个小竹蓝里拿了一把木梳来,是那种两边有齿而且很密的那种,轻轻地放开我头上的牛筋,一手按着头发一手梳起来。感觉和我外祖母梳的时候一样,比我母亲娴熟多了,每次我母亲帮我解牛筋的时候都会带下好几根头发拉的我头皮疼。不一会儿,阿婆就梳好了,然后从另一个篮子里拿出一根和她一样的蓝布带帮我绑好。这时我听见父亲在唤我的名字了,我匆匆忙忙地走出木屋,和阿婆说了谢谢就飞快地向父亲跑去然后跟在父亲身后回家。

以后每次去供水站我都会去阿婆那里,她很喜欢给我梳头发,渐渐的我的发带的颜色开始丰富起来,我也越来越喜欢跟在爸爸后面去挑水了。可是她从来都不告诉我她的名字,有一次我看见她的篮子里,有一块白麻布上面用七彩的丝线绣着两只鸭子,漂亮极了。我说;“阿婆,这鸭子是你绣的吗?这么多颜色好漂亮啊!就像我爸妈枕头套上的一样。”阿婆笑了她说:“傻孩子,那是鸳鸯。鸳鸯是成双成对的,一只如果死了的话另一只也活不了了。”我第一次认识了鸳鸯这种动物,第一次知道有一种动物是不能独活的,可是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感觉很可怕,不想多问大人。但是我觉得鸳鸯这个词真好听,所以我想如果阿婆不肯说她的名字就称她为鸳鸯阿婆吧。阿婆说到这似有了什么感触,从篮子里把那绣布拿出来,用带着茧子的手指细细摸着,然后口中念念有词,细听了她似乎在念什么诗。当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念什么,只是记得她说着桂树啊,鸳鸯啊。后来才知道她念着的那些词是—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爷爷是第一个发现我不对劲的,我那些五颜六色的布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问我从哪里来的,我说是供水站对面住着的阿婆给的。记得当时爷爷的脸特别凶,我父母回来后,他就当面教训了我,说我不应该拿陌生人的东西,特别是那个神经病老太婆的。我开始生气了,我原本就讨厌他,非常讨厌他那么凶,一点就不象是我的亲爷爷,所以他也一定对喜欢我的人看不顺眼,就像他对我的外祖母的恶劣态度一样。小小的我握紧了拳头,大声说阿婆不是神经病,阿婆是好人,阿婆很聪明会念诗的,你都不会呢。爷爷对我的反抗很惊讶,我从没那么大声说过话,于是他开始冷笑对我父亲说:“还说不是神经病,神经病才念诗呢!那个老太婆住在那个木棚里都几十年了,附近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没有亲戚没有孩子,没有一个邻居和她说话。那么老了整天披头散发,不是神经病是什么?你不说小虹,和那人走那么近,以后出什么事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们。”父亲听了爷爷的话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他蹲下来用双手握着我的双肩柔声说;“虹虹要听话,以后不要和爸爸一起去供水站了,一个人更不能去,也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特别是陌生人的。再有陌生人叫你千万不要理哦,会被卖到乡下去的。”对着父亲我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什么都说不出来。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把陌生人和坏人联系在了一起,开始不再信任陌生人。可是那夜,我记得我哭了,睡在沙发上用被子蒙着头不出声的流泪了,我想外祖母,我想回外祖母家里去住。我又想鸳鸯阿婆,她对我那么好,而且她比我外祖母还漂亮,她那长长的白发总是梳理的一丝不苟还有淡淡的肥皂香味。

我再也没有去供水站了,有时父亲挑水回来,会和爷爷说话我躲在那偷听。我父亲对爷爷说那个老太婆老是在那个时间在木棚外面张望估计是在寻我。于是爷爷就说一定有问题,以前乡下有说老太婆为了延长寿命喝小女孩血的事,所以绝不能让小虹再遇见那个人。我开始被重点保护起来了,每天幼儿园下课就被关在自家的院子里不许踏出半步。这种禁足状态一直持续到幼儿园毕业,我弟弟诞生,我终于回到了外祖母家。偶尔在休息日才回父母这里住。我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布带早被爷爷扔了,我也早已忘记了鸳鸯阿婆。

直到有一次父亲忽然让我陪他一起去供水站挑水,我才想起有那样一个人,一个每次都喜欢给我梳头发的阿婆。我开始想象再次遇见的情景,如果真和爷爷说的那样会吸人的血多可怕啊!可是到了供水站,我开始失望了,因为没有看见阿婆的身影,连她的小木棚也不见了,原本小木窝棚的地方现在建了一个公共厕所。父亲挑完水过来注意到了我目光呆滞直盯着那厕所,于是放下水桶,摸了摸我的头,轻声说:“很早就想告诉你了,那个阿婆死了,就在去年冬天最冷的那段日子里。忘了吧,我们回家!”我一路都没有说话,我觉得一点感觉都没有,死了,死了,到底什么叫死了,就是不见了吗?再也不见了吗?后来听别人说,阿婆是死了好几天以后才被发现的,没有亲人给她入葬,是居委会操办了所有的后事。然后就把那个木棚整个端走了。

现在想起鸳鸯阿婆,总是让我觉得心好痛,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一个在那里住了几十年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名字,没有一个朋友,亲人,她是多么孤独啊!在晚年,她只是想给一个孩子梳头,可还是被人当作异类疏远了。她那头长长的白发让人觉得那是神经病的象征,不与人交际让人觉得那是巫婆的气质。可是在我眼里她的长发虽然不是黑色的确是那么美丽,她的沉默安静透着一种优雅的气韵。或许她原本不属于那块地方,没人知道她出生在哪里,从什么地方来,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孤独终老。可是我想起了她曾念的那首诗–

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

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能念出这样的诗的女人,在那个年代,她曾受过的教育岂是那些市井小人所能比拟的。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经历了人生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以后,我能体会到年老的她当时看着绣布轻声吟诵时的心情。带着微笑的苍老的脸,埋在心里的应该是用时间堆积的沉痛记忆和铭刻于心的甜蜜过往。一个人用一生守着一段过往,然后在许多人的讥笑轻慢中,孤独地走完一生。与她,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

鸳鸯阿婆,你在那世是否已经找到你所要寻找的人,所要坚持的事。当年受你呵护的那个女孩现在已经长大,已为人母,已经能够读懂你当时的心境。在这个你无亲无故的人世间,我只能用一篇文来祭奠你,若有来世不要再成为那只落单的鸳鸯。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