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

孤独的姑婆

人生中第二次直面死亡是在幼儿园大班的时候,离开我的亲人是爷爷的堂姐,我叫她姑婆。记忆中姑婆住在中华新路上的一栋大洋房里,那栋房子里每层都住着几户人家,只有姑婆家是住了三层一整层的。当时最羡慕的就是姑婆家竟然有独立的卫生间,有抽水马桶还有大浴缸。

我父亲说本来整栋都是姑婆的,因为房子很大,解放后姑婆不会工作赚钱,就将房子租给别人了,可是文革开始就再也没有人付房租了,而且姑婆家也被抄了。之后房客就变成了主人,姑婆反而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其实姑婆有好多孩子大概有四个吧都是男的,他们都住在外面很少来姑婆家。每次姑婆一生病或是有什么事的话总是第一个通知我爷爷,因为爷爷是姑婆在上海唯一的亲戚。

姑婆六十几岁的时候一次上厕所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坏了脊椎骨,就开始卧床不起了。还好文革后平反时,政府赔了一笔钱,就请了住家的保姆去服侍她,我爷爷也三天两头去看她生怕保姆服侍地不周到。当时总想,姑婆有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孩子都不尽孝道了,也想,为什么爷爷总是对姑婆的事那么尽心,就算是很亲的亲戚也没有走得这样勤的。姑婆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撒手人寰。爷爷去给她做七,她的孩子们也都来了,却一直在那里争论好像是房子,还有姑婆留下的一大笔钱的事。我母亲当时不解,姑婆的后事都是爷爷料理的,可是谈到遗产爷爷就不去争取了呢?这几十年风雨无阻的照顾,就没有一点回报?

最后那个七的晚上,我和爷爷一起烧叠好的元宝,爷爷嘴里念念有词,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在说,走了就别再恨了,下辈子投在好人家。总感觉爷爷对姑婆是有愧疚的。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这个秘密终于在我姑母嘴里得到了谜底,那时我母亲正和姑母唠叨没有分到姑婆一分钱的事。姑母笑了,分不到很正常啊!因为那些钱都不是姑婆的,是那些孩子的。至于那些孩子不尽孝也很正常啊!因为那些都不是姑婆亲生的。爷爷要做那么多,也是应该的啊!因为姑婆是爷爷带到上海的。姑婆的一生间接毁在了我爷爷的手上,怎么会是这样?

我的爷爷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在服装店里做学徒。十八岁一个人从宁波乡下闯荡到上海,先在同乡的服装店里干活,到了二十多岁就有了自己的铺子开始做服装和皮带生意。爷爷每年都会抽些空回乡,带着上海的茴香豆给那些堂兄妹们作礼物。爷爷有一个堂姐从小对爷爷很好,说想去上海见识一下,爷爷就允了,带了来上海。实在想不出年轻的时候爷爷长得是什么样,姑婆是什么样。感觉上山里的女子应该是很清透那种,到了大上海,看着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不免有些留恋就不想回乡了,于是想留在上海托爷爷找份工。当时爷爷有个好朋友,也是宁波的老乡,生意做的不错,太太马上要生孩子了正想找个帮忙家里做家务的,爷爷就介绍了姑婆去那户人家帮忙。所有的悲剧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不知道当时姑婆是自愿的还是被逼的,在那户人家太太生产不久,姑婆就被男主人占有了。在那个年代贞操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何等的重要,特别还是象姑婆这样的乡村姑娘。事情持续了很久,一直到那位太太发现,才大吵大闹到爷爷的铺子来。爷爷当时就傻眼了,又是朋友,又是同乡,这样的信任,却偏偏发生了这种有违常伦的事情。为了不破坏别人的家庭爷爷让姑婆回乡,当时姑婆哭了好久,她说就算回去了,这辈子都嫁不了人了而且也无颜见父母,不如死了算了。爷爷无奈之下只能再去找朋友夫妻协商,毕竟那个年代有点钱的男人三妻四妾也很常见。当时那个男人说自己会负责的,并信誓旦旦地向爷爷保证一定会对姑婆好。就这样姑婆嫁给了那个男人做小,与其说做小老婆不如说做保姆,做家务带孩子,还要被正妻欺凌。姑婆曾经怀过孩子可是不到多久就流产了,后来才知道是跪在地上擦地板时被正妻踹了一脚。而那个曾经信誓旦旦的男人没有站出来为姑婆说一句话。自那后姑婆再也没有怀孕过。过了好多年,那个正妻抽鸦片死了,姑婆被扶正了,她还是象以前那样照顾着那些孩子们。那个男人在文革中受不了批斗,死了。姑婆就一个人把那些孩子们带大,直到他们离开那个家。她似乎是一个没有任何怨言的女人,她活着,可是所有的希望和生气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她。她只对爷爷说如果死了,一定要带她回乡,因为自那年后她再也没有回过乡,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亲人。

爷爷总是歉疚着,最后把姑婆的骨灰带回了宁波的乡里葬在她父母身边。之后每年冬至,爷爷都会在家里的祭祖宴上摆上姑婆的位置。他会对我说小虹过来给姑婆磕个头,他会老泪纵横地对着烧着锡箔的火盆自言自语,那一年如果没有带你来上海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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